山東臨沭縣的一家化肥廠正經歷一段艱難時光。生產車間空無一人,玻璃破碎,機器生銹,袋裝的化肥散亂堆放。
縣里曾經的上百家化肥廠,如今只剩一小部分存活。10年前,幾乎每家化肥廠門口都有等待取貨的經銷商,拉貨的車隊排出幾公里遠。
全中國的化肥廠都必須面對這樣的現實:這個農業(yè)大國已經在努力減“肥”。
“生產線空在那兒,一些企業(yè)只能轉型和出口。”農業(yè)部農村經濟研究中心副研究員金書秦告訴記者。2015年,中國提出“化肥零增長”的目標:2015年到2019年,逐步將化肥使用量年增長率控制在1%以內;力爭到2020年,主要農作物化肥使用量實現零增長。
2017年年末,農業(yè)部傳出消息,這個目標提前3年實現了。農藥使用量已連續(xù)3年負增長,化肥使用量實現零增長。
“這是農業(yè)的*轉折。”金書秦這樣評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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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來個村干部,穿條化肥褲。前面是‘日本’,后面是‘尿素’。”
金書秦的老家在潮濕的南方農村。他小時候家里種地,尿素放在米缸里,“它是一個個顆粒,跟糖一樣”,不懂事的孩子“差點放進嘴里”。化肥在那個年代曾經稀有、珍貴,為中國人填飽肚子貢獻養(yǎng)分。
上世紀80年代的中國農村,金書秦的長輩把豬糞和化肥混合——此舉可以節(jié)省一點化肥,挑到田里去,“那時人力成本低,化肥裹在有機質里,利用率更高。”
而崔振嶺的老家,當時還沒用上含氮量高的化肥,替代品是氨水。每個村子都有一個大池子,飄著一股味兒,每年每家分一桶氨水,一人拉著耬,一人推著,跟種子一起埋進土里。他現在是中國農業(yè)大學資源環(huán)境與糧食安全中心的教授,常與化肥打交道。
“合成氨的發(fā)明,養(yǎng)活了世界一半人。”崔振嶺告訴記者?;势鹪从跉W洲,是工業(yè)革命的產物。化肥的施用讓歐洲人口成倍增長,一舉成為世界經濟中心。鑒于化肥對人類文明的重大貢獻,合成氨技術發(fā)明者獲得過諾貝爾化學獎。
上世紀70年代,美國總統(tǒng)尼克松訪華時簽署的*份商業(yè)協(xié)議,是引入中國13套世界*規(guī)模的合成氨裝置。鄧小平回訪的*訂單,是從美國購買尿素和磷酸二胺,二者都是肥料。
中國工程院院士張福鎖說,化肥養(yǎng)分濃度高,勁兒大,降低了勞動強度?;手械酿B(yǎng)分是傳統(tǒng)有機肥的10倍以上。一畝農田10公斤的氮素供應只需要25公斤左右尿素,一個勞動力徒手半天就可以完成運輸和施用。傳統(tǒng)農業(yè)需要許多人花費幾個月的時間。
張福鎖目前擔任了東北和黃淮海地區(qū)玉米化肥減量增效試點工作的首席專家,東北和黃淮海地區(qū)的玉米化肥減量增效是“化肥零增長”三個試點之一。
曾經,中國鼓足勁兒實現化肥的增長。化肥剛剛進入中國時,正處在改革開放前后,工業(yè)基礎薄弱,化肥生產又依賴工業(yè)體系,在上世紀80年代以前,中國化學工業(yè)投資的40%、優(yōu)質無煙塊煤的50%、進口天然氣的30%、進口硫資源的60%以上都用于化肥生產。國家還為大中型化肥廠修建了專用鐵路線、輸電線路、鐵路和碼頭倉庫等?;食蔀橐环N戰(zhàn)略資源,一度舉全國之力生產。
當時的人們穿化肥袋子改制的褲子,很多產自日本,棉綢,不吸水,印字很難洗掉。一句流行的順口溜是:“來個村干部,穿條化肥褲。前面是‘日本’,后面是‘尿素’。”
后來,中國的科學家自主創(chuàng)新了現代化的工業(yè)氮肥體系。1990年,中國超過蘇聯(lián)成為全球*的氮肥生產國,2005年中國磷肥產量超過美國成為世界*。
“我們的化肥這么快地發(fā)展,在全世界都是奇跡,其中,政策永遠是*位的,使勁鼓勵。”崔振嶺說。
這些對化肥業(yè)的鼓勵措施,在每年中央“一號文件”中提到的,包括免征增值稅、運輸補貼和電價優(yōu)惠。
農村墻頭上*常出現的是化肥的廣告。在中央氣象臺《天氣預報》中,30多個播報地區(qū)的畫面里,*多時有20個是化肥的廣告。“廠商花了很多錢,說明這個很重要。”崔振嶺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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把耕地看作銀行,存糧于地。
2015年,中國成為全球化肥用量*的國家,是全球平均用量的3.4倍、非洲的27倍。
遼闊的大地被化肥喂“飽”,直至不得不減“肥”。
“化肥是糧食的糧食,本身是一種養(yǎng)分,無毒無害,提供作物生長需要的蛋白質和氨基酸。”崔振嶺說,適量使用化肥,可以讓果更香、瓜更甜。但作物吸收過多,就跟人“三高”、發(fā)胖一樣,抵抗力下降,“作物倒伏,產量會下降,病蟲害增加,農藥加重,品質也會下降。”多余的養(yǎng)分吸收不了,排到水中,進入地下,污染地下水,通過徑流,污染河川,形成面源污染,富營養(yǎng)化和溫室效應的形成過程中,都有化肥里的元素。
金書秦開玩笑稱自己“常在糞坑里行走”,在農村見過很多“污染揪心帶”:農村的河邊往往*臟,農藥和化肥的袋子漂著,垃圾也在河邊燒掉,“生態(tài)系統(tǒng)局部崩潰,魚蝦不可能活了”。
“減‘肥’*直接的目標是改善環(huán)境。”化肥零增長被視為農業(yè)轉型和綠色發(fā)展勢必要選擇的道路,為了健康,必須要“瘦”下來。
“‘化肥零增長’提出之后,我們專門測算過,從哪里開始減。”金書秦說,“發(fā)現玉米、果蔬是用化肥大戶。”這是化肥減量的“主戰(zhàn)場”之一。
據農業(yè)部統(tǒng)計,2003年以來,玉米種植面積增加1.84億畝,占糧食面積增量的97%。“產量、庫存量和進口量都在增長。”金書秦說,“這是很不正常的現象,說明很多玉米進了庫存。”
邊進口邊積壓庫存,好糧入庫而差糧入市。有農業(yè)研究者認為,原因在于進口玉米比國內玉米便宜,國內國際價格“倒掛”。
過去,中國的玉米種植主要分布在“鐮刀彎”區(qū)域,由東北向華北、西南、西北延伸,狀如鐮刀彎,成噸成噸的化肥撒向這片土地?,F在,掛在北方農村窗前屋后的玉米不再增長,它可能失去“作物*”的桂冠,政策引向種植大豆、雜糧。
2016年,玉米產量在保證糧食安全的背景下,實現12年來*下降。“我們有勇氣,也有底氣提下降。”金書秦表示,根據農業(yè)部的規(guī)劃,到2020年要減掉5000萬畝玉米種植面積。
“之前玉米臨時收儲價取消,價錢跌了很多,市場逼你不去種了。”金書秦說。“兩只大手”都在調節(jié)種植結構。
另一項“化肥零增長”的試點——測土配方施肥試點也在推進。這項技術是為土壤“體檢”,因地制宜施肥。張福鎖說,測土配方施肥數十萬個試驗證明,*施肥可以實現每畝糧食作物減肥5公斤、增產5%~8%、增收100元的效果,而果菜茶等經濟作物可以每畝減肥20~90公斤、增產10%~20%,增收超過2000元。
“以前我們追求的是產量,只能漲,像工資一樣,降一塊錢也不行,化肥是保證產量的重要因素,因此使用量也在一直漲。”金書秦說,“現在是保產能,注重耕地的質量等級,把耕地看作銀行,存糧于地。”
他把“化肥零增長”比作開車,先踩剎車,剎住了才能掛倒擋,*終要負增長。
-03-
“一塊錢的蘋果沒人買,十幾塊的那么多人搶。”
北京的農業(yè)從業(yè)者石嫣現在追求的是種地不用化肥。
她是清華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院博士后,讀書時公費在美國“洋插隊”務農,畢業(yè)后當了一名新農民,在北京順義種了300畝地,雇傭了50個工作人員,為大約800個家庭提供蔬菜和水果。
她還與三里屯的外資企業(yè)合作,在北京的高樓大廈上建起一塊塊綠地,只用有機肥,客戶多是城市中產階層。“化肥用多了,食物會發(fā)澀,一吃就能吃出來。”
在村里,如果向村民打聽她的農場名字,不一定有人知道,但如果找一群“種地的大學生”,村民立馬反應過來是找她。
村民一開始不理解她,不用化肥,“你們傻嗎?”
幾年下來,她的產量有所減少,但地力正在恢復,“在農場隨便挖一鐵鍬,都能看到蚯蚓。”
兩年前,她開始注意到“北京市推有機肥”,政府發(fā)放補貼,每噸600元的有機肥,只需要支付120元。
她拿到一張“生態(tài)卡”,用它可以直接購買補貼后的有機肥和生物制劑。“這是‘化肥零增長’之后,*明顯的感受。”她告訴中國青年報·中青在線記者。
世紀之初鼓勵化肥產業(yè)的那些補貼,在逐漸取消,財政的支持流向有機肥。
2017年,農業(yè)部選定了100個縣,用有機肥替代化肥,每個縣給1000萬元的補助資金。農業(yè)部部長韓長賦表示,2018年將繼續(xù)擴大范圍,再選擇100個果菜茶生產大縣推進試點。這是保證“化肥零增長”的一大措施。
“一塊錢的蘋果沒人買,十幾塊的那么多人搶。人們現在追求的是質量。”張福鎖告訴記者。
石嫣則說:“從求量到求質,我們面對的是中等收入群體,消費需求在升級。”
人們在尋找更清甜的水果和蔬菜。“化肥本身沒有錯,關鍵是濫用,老百姓根本不知道具體用量多少。”崔振嶺說,經銷商為了保證不出問題,會鼓勵農民多用化肥。農戶之間交流,“今年誰家的地長得好,其實有很多偶然因素,農民的答案總是‘多施肥多澆水’。”東亞還有一種“土地有靈”的文化,農民尊敬并感恩為他們提供食物的田地,因此會多施肥料來回報它。
石嫣26歲前從沒在農村待過,這些年的新農民生活讓她感到,“農民對土地的關聯(lián)感降低了很多,土地和生活的傳承斷裂,農民想的是上樓,孩子不會再回來,這塊地未來子孫不會再用。”人們不再關心這塊土地還會孕育出什么。
她翻譯過“美國土壤物理學之父”富蘭克林·金在1911年寫的書,叫《四千年農夫》,核心觀點是,中國歷史上作為全球*的帝國且千年不衰的奧秘就是農家肥的應用。
“一個西方人對東方人的崇拜,既羨慕東亞的農耕,同時困惑美國應該怎么走出破壞地力的方式。”石嫣感慨,中國農民不太計算勞動力的投入,其他工種,多花一倍的時間就多掙一倍的工資,而農民寧愿多花5倍的時間來多掙一倍錢。
“農民比我們懂。”從事農村經濟研究的金書秦說,“當消費者信任、市場能辨別出優(yōu)質的農產品,農民獲得應有的價值,是會種出優(yōu)質的果蔬的。”
“更多新農民愿意回到農村,從事農業(yè)生產、配送、流通,年輕人越來越多,鄉(xiāng)村也就振興了。”石嫣說。
產業(yè)興旺之外,金書秦認為,減少化肥農藥,使水質提升,生態(tài)宜居,也利于鄉(xiāng)村振興?;?ldquo;瘦”身,纖體也美“顏”。
對山東的那家化肥廠來說,如果不及時調整方向,國內市場的好日子可能已經到頭了。施肥自古是農耕文明的精華,在刀耕火種的時代,人們就學會將植物焚燒留下養(yǎng)分;到了工業(yè)文明時代,化肥業(yè)因化肥而“肥”。但今天,化肥業(yè)必須適應人們正在尋找的更理性的施肥方式。
“化肥企業(yè)的壓力比我們大,比政府大。”崔振嶺說,“‘化肥零增長’意味著產量的天花板到了,以前可以拼項目規(guī)模占領市場,現在要改變方式,真正服務農民。”
不過,化肥廠面對的并非全然都是壞消息:農業(yè)專家說,非洲如今還在研究如何多用化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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